蒋勋：窥破虚相，还至本处

01著衣持钵

我有一个习惯，每天清晨起床，读一遍《金刚经》。《金刚经》中，我最喜欢的一段是它的开头「如是我闻，一时佛在舍卫国，祗树给孤独园」。

当时在印度有一个小国家，有一个很好的花园叫孤独园。佛陀就是当时的老师，他跟1000多位学生，在树林里上课。他要在生活里上课。

每次上课以前，他们都会先做一个很重要的事：一个著衣持钵的仪式。

「著衣」就是穿衣服。印度比较热，通常他们生活的时候都是打赤膊。可是做这个仪式，他们非常慎重，要披起绛红色的袈裟。

「持钵」，钵就是碗，就是吃饭的工具。我们现在讲「衣钵」，就是从《金刚经》开头来的。

这个仪式就是说，他们著衣持钵之后，需要进到舍卫国城中心。本来他们住在比较偏远的地方，可是如果要去乞讨一些吃的东西，就必须到城市中心。

他们就一家一家的去要一点吃的东西叫「次第乞已」。等要完了以后，他们就把这个装满了食物的钵，带回到他们住的地方，就是孤独园，叫「还至本处」。

吃完饭以后，他们就把「衣钵」收好，洗洗脚，然后敷座而坐，在树林当中铺了一个座位，就开始上课了。

《金刚经》的开头，他没有讲任何道理，他是讲很简单的生活，而这个生活的基础就是穿衣服跟吃饭。

现在我们常讲传「衣钵」，一个师傅要传给弟子重要的东西。可是我们都忘了，原来「衣钵」就是讲穿衣服、吃饭。

 02 学会谦卑

2000年后的今天，《金刚经》还是一个现实生活里的画面.

清晨五点左右太阳升起，寺庙里的这些僧侣就著衣持钵，排一长队，有时候多到100人，从年纪大的长老一直到后面的小沙弥。

他们就这样慢慢的慢走进城里去，乞讨一些东西。

当时在清迈，我跟着这个乞食的队伍走，我一直在问我自己，我能不能手上拿一个碗，跟着队伍一起来「乞食」。

「乞食」是什么？在我成长的过程里，乞讨一直是一个不好的字。

路边的一个人，跪在那边跟你要一点吃的，要一点钱，我们就称他为乞丐。

我记得小时候，我们常常在学校写作文，要写我的志愿。如果我说我的志愿是做乞丐，那我大概要被老师骂死。

可是，为什么在印度有一个老师教学生的第一个事情，是要教会他们去乞讨？

我跟在这个队伍的旁边，一直做不到乞讨。我们有很多的矜持，我们也有很多的傲慢。你可以放下自己的傲慢跟矜持，拿着一个碗去乞讨吗？

我们要修行，要先学会谦卑这件事，做一个最低卑的人。我们把自己放到多么低卑的位置，才可以跟别人乞讨？

从小到大有多少人供养了我「衣食」？我的父母养大我，整个社会教育我，我随时受到这么多人的恩宠，才能够长大。

如果在一个不好的环境当中，例如战乱，很多的孩子都是会夭折的。

跟佛陀修行的一千多个僧侣里面，很多都来自于印度的贵族家庭，来自于社会的上层的婆罗门。

我相信这个老师可能要让他的学生知道，你作为一个贵族，作为一个知识分子，你要心存感谢，你能够活着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。

今天我们很多人都已经接种完两剂新冠疫苗，好像已经安全了。可是，如果你去看一下整个的非洲，据说，打第一剂疫苗的人口不到百分之一而已。

我才知道说，我是在多么幸运的位置。有多少人是根本没有办法受到安全的照顾的？吃不饱，穿不暖？疫苗对他们来说，更是谈何容易？

 03 还至本处

这个宗教后来传到了中国少林寺，从达摩祖师传二祖，到三祖、四祖，再到五祖。

五祖弘忍，他觉得自己一定要找一个可以传「衣钵」的人，作为少林寺第六代的祖师。可是，他怎么找都找不到。

一万多人的少林寺僧侣都想抢那个位置。因为少林寺的主持是一个非常大的荣耀，也有一个非常大的权利。

可是弘忍要选的接班人，不应该贪恋权利，也不应该贪恋荣耀。

后来有一个神秀和尚，大家都认为他应该就是六祖。他出身高贵，书读的也很好。他写道「身如菩提树，心如明镜台，时时勤拂拭，勿使惹尘埃」。

他希望用这个诗来求得六祖的名位，弘忍看了也不置可否，说：写的不错，大家都去念诵吧。

一万多人，每天念诵，然后就一直传，传到了厨房。当时的厨房要为一万多人的僧侣准备食物，非常忙碌。厨房里面有地位最低下的僧人叫做火头师傅。

当时还是火头师傅的惠能，听到了说：这个人没有领悟啊，应该是「菩提本无树，明镜也非台，本来无一物，何处惹尘埃」。

如果你不计较，你就不会怕脏。在厨房里每天忙来忙去的，我本来就是脏的。可是我的脏，让我劳动，让我供养了这么多人吃饱。

弘忍就知道这个人才是将来要传「衣钵」的六祖。他马上替惠能念《金刚经》，因为这个人不识字，他看不懂。

当念到「应无所住，而生其心」的时候，六祖惠能就已经懂了。

弘忍师傅连忙把「衣钵」传给惠能，让他连夜往南逃走，躲避当时坏人的追杀。

临别的时候，弘忍师傅也特别叮嘱他说：必要的时候，你对一切东西都不要固执。

后来他躲在猎人队的时候，当猎人是要吃肉的，他就吃肉边的一点点蔬菜。

生活没有基础，不要谈大道理，那些东西都是假的。

我一辈子在大学里，从自己读书到最后教书，我觉得自己一直没有做好惠能做的事。

如果我今天有机会，可以在厨房里给一万多人做食物，我相信我的修行会很不一样。

「还至本处」，就是回到你自己生命最根本的地方去。

空谈理论没有实践，没有生活，恐怕是知识分子最应该告诫自己的一件事。